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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然與心靈:華滋華斯詩中的主題
高天恩(台大外文系教授)

 

一七九八年,兩個藉藉無名的年輕人——華滋華斯(一七七0─一八五0)與柯立基(一七七二─一八三四)——匿名出版了一本薄薄的詩集:《抒情歌謠》。書評家們反應冷淡,唯有青年散文家海茲雷特(William Hazlitt)慧眼獨具,從中察覺到一種新風格,新精神,彷彿嗅到「新翻過來的泥土香」,又感覺如「一陣春風拂面」。果然,後來文學史家即以這本詩集——以及這一年——作為英國浪漫主義的濫觴。兩年後,《抒情歌謠》再版,篇幅擴為兩冊,華滋華斯寫了一篇長序,正式揚棄僵化的新古典主義教條,也不啻為英國浪漫主義提出「革命宣言」。

「大自然的祭司」

整個浪漫時代,從華滋華斯、柯立基,到雪萊、濟慈,兩代的詩人筆下,到處是森林、草原、彩虹、繁星、山巒、瀑布、花香、鳥鳴、蝶舞、溪流等等繽紛瑰麗的意象,以至於在許多讀者心中,英國「浪漫詩」幾乎成了「自然詩」的同義詞。而「大自然的祭司」的冠冕,當然落在華滋華斯頭上,一如他在名詩〈丁騰修道院〉結尾時自況:「多年來我一直是大自然的崇拜者,/如今我又來此禮拜,依然甘之如飴」。

不過,這些浪漫詩人的「自然觀」並不一致。例如,對華滋華斯而言,「大自然永遠不會背叛/熱愛她的一顆心」;「吾人觸目所見/無不充滿祝福」;這是他「歡愉的信仰」。對比之下,雪萊的名詩〈白朗峰〉就籠罩在懷疑主義和不可知論的陰影裡了。雪萊佇立在阿爾卑斯山某一壯麗峽谷的橋上,腳下是萬丈深淵,抬頭極目遠眺,終年積雪的白朗峰就在一片嶙峋崢嶸的群山之上昂首聳立。他頓時感到:「那浩瀚的力量(Power)就獨自恬靜地居住在那巔峰:遙遠,肅穆,不可企及」──它能夠像飢餓的巨蟒一樣蜿蜒而下,疊疊冰山化為滾滾冰河,撕裂大樹,吞噬野獸、人畜、村落;抵達遠方山谷之後,它卻又可能匯為壯麗的河流,澤被千頃良田、萬家燈火。因此,對雪萊而言,大自然率性化育萬物,率性毀滅萬物,但它的終極本性究竟為何,卻絕非人類所能蠡測。到了二十世紀,《美麗新世界》的作者赫胥黎,也曾幽默地質疑:如果華滋華斯流落到熱帶莽林,他是否仍能維持那份對大自然的信心?

其實,持平而論,華滋華斯的「自然觀」雖然貌似單純,倒也絕不膚淺。在他長達六十年的詩人生涯裡,在他八百首以上的詩創作之中,外在的大自然與內在的心靈之間的互動,是波瀾壯闊的,也是曲折動人的。以下我們僅能從他的幾首最具代表性的詩作之中,管窺這個主題在他思想發展及創作過程中的演化軌跡。首先,試譯《抒情歌謠》裡的兩首詩,約略點出,在華滋華斯的青少年時代,他是如何看待「大自然」、人類「感官」(視覺、聽覺、觸覺……等的官能),以及「心靈」這三者間的關係:

  規勸與回應

「為什麼,威廉,在古老灰色的山岩,

你這樣一坐就是半日?

為什麼,威廉,你要獨自偷閒,

在迷夢中將生命虛擲?

你的書本呢?沒有那亮光指引,

人們便會眼瞎心盲;

起來,起來,快快開懷暢飲

那古聖先賢的智慧佳釀。

你四面環視慈母大地,

彷彿她毫無理由生你下來,

彷彿你是她的頭胎子裔,

在你之前沒人存在。」

一個清晨,在艾斯威特湖邊,

不知為何,生命充滿溫馨;

好友馬修對我諄諄規勸,

我於是這樣向他回應:

「眼睛——生來要觀看青紅皂白,

耳朵——無法不時時聆聽四方,

永遠有敏銳感覺,是我的四肢百骸,

不論身在何處,不論想或不想。

我更深信宇宙有靈力,

能在我們心田插秧苗,

心田只要澄明清虛,

智慧收成必然豐饒。

天地萬象整天對我傾訴,

你還以為須有一樣東西,

會自動賜我證悟,

而我唯有苦苦尋覓?

——因此,請別再問我為何獨自,

坐在這古老灰色山岩,

在迷夢中將生命虛擲,

同萬物神交無間。」

  主客易地

起來!朋友!快把書本拋開,

否則就要駝背彎腰;

起來!朋友,快點兒笑逐顏開,

為何要煩惱操勞?

夕陽正緩緩在山巔,

以溫煦艷麗的霞光,

遍灑連綿的青綠麥田,

為傍晚塗上一抹金黃。

書本!無止境的無聊差事,

遠不如傾聽林中紅雀歌唱;

牠的歌聲多甜美!我發誓,

其中有更多的智慧迴盪。

你聽!那畫眉的歌聲多嘹亮,

做傳道的牧師,它最稱職;

快快躍入這萬象的輝光,

讓大自然做你的導師。

她擁有無盡的現成珍寶,

豐富我們的心靈與頭腦——

自在的智慧,煥發著健康;

醇厚的真理,洋溢著舒爽。

春天樹林裡的一陣悸動,

便能遠比一切的賢哲,

更能教導你人性的種種,

幫你分辨善良與邪惡。

大自然的智慧多麼芬芳,

人類的理智偏要干預,

扭曲了萬物的美好形象——

謀殺了一切,只為剖析。

別再為科學與技藝大放厥詞,

荒瘠的書本也可拋在腳下;

你只須備妥一份心智——

敏於觀察,善於接納。

認為人類心靈,亟待大自然雕塑

上面這兩首詩裡,一對好友在湖邊辯論。或謂「馬修」即是散文家海茲雷特,「威廉」即華滋華斯。兩人爭辯的主題是書本/自然;知識/智慧;解析/綜合等對立二元的孰優孰劣。馬修重視的是能為心智帶來光明的書籍,是古人的知識,以及今人的道德哲學。但對威廉而言,大自然的聲光色彩,無一不是智慧;人們只須要敞開眼睛、耳朵等感官,就能接收到大自然的滋養;只須「睿智無為」(原文為in a wise passiveness)地敞開心田,大自然就會「積極有為」地在我們心頭種下她的秧苗,烙下她的印記。總之,早期的華滋華斯似乎多多少少受到洛克(John Locke)經驗論(empirical)哲學、尤其是哈特萊(David Hartley)聯想論(associationism)心理學的影響,在禮讚大自然的無限大能的同時,卻將人的心靈視為被動的、亟待雕塑的。大自然是施與者;心靈是收受者;眼睛、耳朵、四肢百骸等視覺、聽覺、觸覺器官則是心靈的工具、管道。

華滋華斯的另一首詩〈早春詩句〉,描述他在林間倚樹閒坐時,耳朵聽到「千百種曲調交響」,眼睛也看到萬象欣欣向榮:「長春花綻開串串的花環/穿過叢叢櫻草」,鳥雀在他周遭蹦跳,還有「發芽的樹枝,摺扇般地攤開,/迎接一陣陣清風」。他深深感覺到:「大自然將我這人性的魂魄,/與她神奇的創作融合」。他深深相信,這無限的歡愉乃是「大自然的神聖設計」。只不過,「在陣陣甜美湧進心窩」的同時,他「卻不禁黯然神傷」,因為,相對於大自然的和諧,他不得不淒然追問:「人類彼此對待,/何其殘忍?」

華滋華斯曾在一七九三年八月間,獨自步行漫遊英倫西南部的巍河(the Wye)河谷、以及附近的丁騰修道院廢墟殘垣。當時他才廿三歲。一七九八年七月中旬,他又帶著胞妹陶樂西(Dorothy)舊地重遊,並寫下膾炙人口的長詩《丁騰修道院》。這首詩以無韻體(blank verse)寫就,長達一百五十九行,分成五段。

首段是對當前美景的具體描繪,強調眼睛所見,耳朵所聽。大意謂:五年已逝,終於我再度聽到「這潺潺流水,從山間泉源奔來」;終於我再度瞻仰這些巍峨的山崖;終於我又再度憩息在這棵蒼鬱的槭樹下,觀賞這些村舍、果園……「這一行行的樹籬,與其說是樹籬,/還不如說是一排排愛嬉戲、跑野了的小樹」;還有那幾縷輕煙,悄悄自樹林中冉冉升起,「可能來自林中居無片瓦的遊民,/抑或來自一位在巖穴裡、火堆旁、靜坐的隱士」。

第二段則強調,闊別五年,每當他在回憶裡重溫眼前這瑰麗的景象時,不論是身處孤寂斗室,抑或在喧囂都會,「這些美景便會帶來甜美的感動,/沿著我的血脈,通過我的心臟,/直達我純淨的心靈深處,/為我帶來寧靜的復甦」。不但如此,美景在追憶之中還能賜他一項更崇高的禮物:「一種飽受祝福的心境」——它能「將生命神秘的重擔」與「塵世間晦暗難解的沉重磐石」輕輕地自我們心頭移開:

使得溫煦的情意柔和地引導著我們,

直到軀體幾乎停止了呼吸,血液循環也停歇;

我們的肉體沉睡,靈魂卻活了過來:

藉著宇宙和諧及歡愉的深沉力量,

我們的慧眼寧靜安詳,我們透視生命的真相。

上面這一段詩裡,值得注意的是,對華滋華斯而言,透過眼睛和耳朵而察覺的大自然聲光色彩固然重要,但更重要的是記憶。他是全然仰賴記憶中的大自然的瑰麗景觀,而完成身、心、靈三個層次的復健與甦醒的。難怪接著在詩的第三、第四段,他會強調:過去有多少次,「每當滔滔濁世的躁亂狂潮與熱浪/即將淹沒我心靈之際──/多少次,……噢,林木青蔥的巍河啊!我的靈魂奔向你!」也因此,如今當他再次佇立在河岸的此時,他「不僅感受到/眼前的喜樂,而且還欣然相信,/就在此刻已經為將來的歲月儲備生命和糧食」。

接著他追溯了廿八年的生命裡,大自然帶給他的三個階段的影響:兒時的粗糙歡樂,小動物般的本能的嬉戲,早已遠去。少年時,崇山、危岩、深鬱的樹林、轟隆隆的瀑布,千般色彩,萬種姿態,對他而言都是一種嗜欲,一種激情,帶來千般痛快,萬種暈眩;「那時,像一隻小鹿,/我奔躍在山嶺、深河、溪澗,任由大自然導引;/與其說我正在追逐自己心愛的事物,/毋寧說我更像是受到什麼驚嚇而逃竄」。在這第二個階段裡,大自然是他的「一切的一切」——他「根本不需要藉由思想提供/隔了一層的魅力,也不需任何/超乎視覺之外的樂趣」。那段時光也已不再。

再度造訪丁騰修道院及巍河谷地的華滋華斯,已經在觀察大自然的同時,還能「聽見那寂靜的、悲涼的、人性的樂曲,/並不凌厲,也不刺耳,卻有沉厚的力量/冶鍊、洗滌我們的心靈」。讀者讀到這一段,很容易聯想起〈早春詩句〉中詩人黯然神傷的表情,以及「人類彼此對待,/何其殘忍」的喟嘆。不過,此時的他似已更成熟,篤定,因為,在大自然之中:

我感覺到,有某種靈明的存在(Presence),

它以崇高思想的歡愉,震撼我的心;

我感受到某種滲入一切、充滿一切的

浩瀚之物,它的住處就在

落日的光輝,飽滿的海洋,活潑的大氣,

蔚藍的天空,以及人的心靈中;

既是動力,也是靈性,驅策著

一切會思維的生靈,一切被思維的對象,

並在萬事萬象之中運行不息。

上面這一段詩,被維多利亞時代的大詩人丁尼生(Tennyson)譽為英語史上最雄渾的詩句之一。這種泛神論(Pantheism)的情操,是華滋華斯與柯立基在青年時期所共有的思想傾向,它使得宇宙萬有、一草一木,都充滿活潑的生機與靈性。可惜它跟正統基督教義的宇宙觀有所牴觸,它在兩位詩人的作品中也因此只能曇花一現。

大自然與心靈彼此互動

再回頭看《丁騰修道院》一詩的第四段結尾。華滋華斯把大自然在他生命三個階段之中的影響作了精彩的回溯,他等於充分地解釋了,為什麼他「至今仍然熱愛我們在綠色大地所見的一切景物;/熱愛我們的眼睛和耳朵所擁有的大千世界——/一半是眼、耳感官所察覺,/一半是它們自己所創造」。

從我們檢視華滋華斯思想歷程的角度而言,上面這兩行詩具有無比的重要性。因為此處他終於在「知識論」這個議題上向前跨了一大步,承認大自然的景色與聲響帶給我們資訊的同時,我們的感官也在「創造」它們自己所覺察的世界。心靈的創意——想像力——終於分得一半的功勞。

不過,在《丁騰修道院》的結尾——第五段——詩人也暗示了他對未來歲月的疑慮。他怕進入第四個階段之後,大自然會如何對待他?他的心靈的創造力是否終將枯萎?華滋華斯巧妙地以一大段對胞妹陶樂西的期許與勸勉作結。他重申對大自然的崇拜與信賴,相信自己尚能從比自己年輕(其實只比他小一歲)的妹妹熱切的眼眸之中,找到他自己往日的歡欣鼓舞,從她興奮的聲音裡,捕捉到自己的少年情懷。他更預祝她也能在未來讓「心靈成為廣納無數瑰麗景象的殿堂」,讓「回憶成為一切甜美樂音的家鄉」。

以上討論到的這四首詩,都收在《抒情歌謠》裡,而大自然與心靈彼此互動的關係這個議題,在華滋華斯的生命及作品中,至此等於才演出前半場。

詩人的神秘經驗源自浩瀚心靈

後半場的演出在長詩《序曲》中才有淋漓盡致的表現,源遠流長的氣勢。《序曲》成於一八0五年,但直到華翁於一八五0年辭世前,仍不時對詩中字句與情思多所「修正」。因此一八五0年由他的遺孀瑪麗‧赫琴遜女士授權出書的版本,應可視為能代表華滋華斯後半生思想的一部「史詩」。批評家哈特曼(Geoffrey Hartman)認為:華滋華斯的心路歷程是由「自然崇拜」(Nature Worship),甚至「泛神論」,到越來越相信心靈與大自然之間有「崇高的交流」(ennobling interchange),……到後期轉而把宇宙至尊的寶座讓給了人類的心靈,或想像力。《序曲》以史詩之筆仔細追溯了華氏自童年、少年、負笈劍橋、遊學歐陸、歷經法國大革命狂潮、到決心擺脫倫敦的煩囂、北返湖區立志終身以創作為職志的全部心路歷程。整首詩洋洋灑灑十四卷,主旨在於勾勒「一個詩人心靈的成長」——這是全書副標題。從卷一,他即開宗明義表示,「我的靈魂歷經美好的播種時光,/大自然的柔美與怖懼共同哺育我成長」。大自然的「柔美」,我們前文已多所著墨(例如〈早春詩句〉所描繪者),「怖懼」則似指在大自然界,冥冥之中,存在著的一些神秘難解、震懾人心的靈性、力量—— 「不可知的存在模式」,它們往往在華滋華斯童、少年期,突然在某一時刻、某一地點、由於他的某種行為,而為他帶來警誡、督促、激勵、或啟示。事發當時,在他幼弱、年輕的心靈,覺得不安、驚異、罪惡、或恐怖;但多年後,回憶起來,才發覺,那些「點點光陰」(spots of time),固然似乎是大自然對自己的教誨與指引,但他更覺得,這些自生命早年開始的、一路不絕如縷的神秘經驗,其實都是淵源於詩人心靈的浩瀚:「心靈乃是君王與主宰——外在的感官僅是她馴順的僕役」(卷十二);而「究其實,想像力的別名,即為最終極的力量,最透徹的洞察,心靈的浩瀚無疆,以及理性——當它臻於最崇高的情境」(卷十四)。

【轉載自2001-12-08~12-09/聯合報/37版/聯合副刊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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